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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 3(2 / 2)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入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份,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干干净净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阴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预计明天,仍有中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云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挨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地响,像打雷,又不像打雷。打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跑吧!”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春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不会像往年那样,一脚蹅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鲍秉德绝望地号。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像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他喊。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荒马乱的,瞅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儿们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无情哪!”

“捞渣,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儿们都陪着掉泪。

“别号了!”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做了村长,就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漂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飘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阴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像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咽气了。

筏子上比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地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一片水,呜呜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二十九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像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像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涤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呜呜地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得不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地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碗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的。

天阴阴的,要下雨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

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儿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老革命一字不落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人倒不敢了,像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啰、啰”地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像没事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做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商量。比如,小三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能亏待得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像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串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一点一点地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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