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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工(2 / 2)

他们两人话里有话地交谈了一番,好像彼此都表明了心迹,也下了决心。他们松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现在,招工的事情具体化了,就是一桩,生产队推荐。生产队把自己队里的知识青年都推荐了上去。谁也不想和知识青年过不去。再说,这一回不推荐,下一回也要推荐,终是要推荐走的。留下他们干什么?又不会生出粮草田亩来,要生,也只能生儿子,生吃口。大刘庄原本就人多地少了。这一来,就将难办的事推给了大队,因大队只有四个推荐名额,这是按照百分之四十的招工比例。大刘大队的知识青年有十名,当然不算刘海明和小吕,他们是已婚的青年,不在招工之例。这四张推荐表给谁呢?谁都是这么巴巴地望着大队书记的脸,没事就到他家堂屋里坐着。开始互相间还有些避讳,到后来避也避不开了,就一并在他家屋里坐了一片,有些火并的意思。书记他不能热了谁,也不能冷了谁,干脆谁也不搭理,闷头喝稀饭。心里是有些难过的,好像,手心手背都是肉似的。事情进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谁也顾不了谁了,反正是八仙过海,各凭各的本事。当然,谁也就不会注意到刘海明了。他好像是在上次送帐子的事情上接受了很大的教训,他就有些故意地远着知识青年,也远着大队里的干部。所以,人们几乎看不见他似的。小吕呢,好像也看不见了,可能是抱了孩子回了县城的老婆婆家了。倘若要留点心,就会发现,家后他们那两间小屋常常上了锁,冷清得很。

过后,人们凭怎么回想,也想不出刘海明是怎样把这桩事做成的。事情有多少个关隘啊!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而他竟在人不知、鬼不晓之中,一步一步做成了。像那些知识青年,闹出了多少动静。这就是刘海明的能耐了,他沉得住气。再仔细想想,当时还是有一些迹象的。就说小吕抱了孩子回婆家这一条吧,就不那么简单。其实这时他们两口子已经在为退还大队安家物质做准备了。同时,小吕日后推说不知情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还有,百分之四十,这推荐比例也是一个可乘之机。十个人的百分之四十是四个,那么十二个人呢?经过四舍五入,就可能是五个了。倘若将刘海明和小吕也算进大刘大队的知识青年,不就是十二个人吗?所以,大刘大队很可能从一开始起就有五张推荐表,而不是四张。那么,第五张到哪里去了呢?谁也不知道有第五张推荐表,所有的纷争、较劲,都是围绕着四张推荐表展开。再一个问题,这第五张推荐表是受了谁的启发去争取来的?大队书记是不会想到百分比的机巧,他是一个典型的农民,有着务实的头脑,他凭着勤劳肯干,还有大姓旺族的背景,当上了干部。他有世故,甚至不乏狡黠,百分比的机巧却需要一个受过教育的文化人的心智。但是,假如有人向他提醒,多走一个知识青年可多让出一个人的口粮、烧草、自留地、宅基地,倘若这个知识青年又不是一般的单身的青年,却是拖家带口,那么,让出的就不止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口粮、烧草、自留地、宅基地……况且,多推荐一个知识青年,还会证明大队教育知识青年的工作做得好。他虽然只是个农民,可毕竟是个老党员,多年的支部书记,政绩他是重视的。他虽然在仕途上没什么野心,可他知道工作做得好,就和上面好交道。麦种啊,化肥啊,拖拉机啊,返销粮啊,上缴公粮估产啊,都是要交道的。所以,他就会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建议,然后他可以向上面报十二个知识青年的数字,他只需要做个小小的手脚,连手脚都算不上,只是个隐瞒,隐瞒知识青年的婚姻状况。他还可以夸奖一番他的知识青年,说他们如何受到乡人们的好评。作为对建议人的感谢,他会将这个多得的名额赠送给他,因为此人不仅提出了建议,还最符合上述的最大限度节约的原则。这个人是谁?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刘海明。

所以,这一次招工中,大刘大队走的是五个知识青年,而不是预期中的四个。五个知识青年,三个蚌埠的,回了蚌埠,钱涛也在其中。另两个县城的,一个到了手管局,再一个,也就是刘海明,去了淮北煤矿。他走了一段日子以后,人们才知道他去了淮北。其实这也是小吕给闹出来的。是小吕熬不下去了,才给闹了出来。别人不知道也还可能,知识青年竟然也不知情,就奇怪了。他们一个个都有着四通八达的关系,他们知道的不会比实际情况少,只会多,多出来的那部分就是谣言。而在刘海明的问题上,他们竟然变得如此闭塞。这也叫人想到,刘海明和知识青年,尤其和钱涛之间也形成了一个默契。在大刘庄的知识青年中,能与刘海明交手的,只有钱涛,他们很可能订下了互不侵犯条约,这条约也是建立在那个百分比的基础上的。刘海明保证决不占用众知识青年的名额,他自己解决名额的来源。这至少是没有对钱涛不利,并且也消除了刘海明对钱涛的威胁。倘若,刘海明硬要挤进四个名额中来,钱涛就多一个对手,这个对手的分量他是知道的。送帐子的事情,对于钱涛也是一个教训。所以,他当然也是愿意大刘大队多一个名额。要保证这个名额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缄口不提。不提是不提,看法还是有的,并且积蓄起来,等日后事成定局,再慢慢地泄露出来。因此,当小吕来大队闹起来的时候,人们对刘海明就已经怀了成见,他成了一个阴险的人。

刘海明走了以后,他的两间小屋归了大队,自留地则归了生产队。屋子里面的家什、锅碗,还是小吕的,暂存于两个女知识青年的住处,也算是借给她们使用。小吕一直没有露面。年底分粮时,是她小叔子,也就是刘海明的弟弟,带了钱将她那份口粮提走的,同时还拉走了她的一部分东西。有人进县城买返销粮,遇见过小吕,说她还是住老婆婆家,就在县粮站附近。遇见的人回来说,小吕瘦了些,却白了,孩子呢,也大了,还是抱在小吕手上。小吕一手抱孩子,一手挎个大篮子,里头装满了衣服,要去分洪闸下洗衣服。那人说,看人家街上人,多少衣裳!人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可不料,小吕又回大刘庄来了。

小吕再回到大刘庄,形容可就大变了。她是像遇见她的人说的,瘦了,白了。但她这样天生的油黑皮肤,一旦白起来,却不是什么好事。她的脸上就像长了白瘢似的,深一块,浅一块,皮色又很枯。两个大眼睛显得更大了,眼梢挂了下来,里面全都是委屈和怨恨,失神地看着人。那张嘴本来略宽一些,笑起来才是好看的,但这时候是笑不出来了,就显得格外的苦相和命薄。孩子呢,确是长高了有半头,那双极像他母亲的大眼,此时也像他母亲一样,眼梢挂了下来。嘴也是,要哭又忍住的样子。而人们一看见他,就又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的薄面里头也生出了他父亲的退缩和窥伺的表情。他们母子空着手来到大刘庄,身上穿的都是原先的衣裳,洗得更旧了。走到大队书记家,就向他要人,要刘海明。

像小吕这样生性温柔的人,吵起来也不过是哀哀地哭。将孩子搂在怀里,垂着头,头发遮住了脸。头发还是乌油油的,还没熬焦了,只不过别着的花卡子换了铁的,就少了些俊俏。大队书记家里的陪着她落了一阵眼泪,留了饭,然后,大队书记便带她来到寄放她东西的两个女知识青年的住处。在屋子另一头安了一张凉床,母子二人便算是住下了。

小吕虽然也是个插队青年,但因为是有个家,过的是正经日子,又是刘海明当家,事无巨细,都是他操心。所以,她其实是有些娇的。像知识青年这样带着“混”的日子,她是过不来的。当晚,睡在知识青年那间又放床又烧锅的屋里,守着那堆从她和刘海明原先的家里搬出来的东西,灯是个墨水瓶,点一根芯,扣在墙上,满地的黑影。她搂着孩子,又是哭了一夜。早起也没烧锅,因为没粮食,粮食已叫她小叔子领走了。那两个女学生也是不烧锅的,冷水洗了脸,再咬块冷馍,就下地了。小吕想烧点热水给自己和孩子洗洗脸,洗洗手,又不敢动人家的烧草,她的草也叫小叔子领走了。她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就又抱着孩子上大队书记家了。

这样,在大队书记家吃了两天,书记家里的就要小吕领她进城,到刘海明家里拿东西。小吕却死活不去,又是哀哀地哭,又气又怕的样子。没法子,书记家里的就自己去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让小吕所在生产队的队长也跟着,拉了一架平车,好放东西。到了她老婆婆家,才晓得事情的棘手。小吕在这里住不下去,说到底就是为粮食烧草的事。刘海明家兄弟姐妹很多,除刘海明,还有一个下放的,一个待业的,几个上学的,都是吃口。虽然有粮本,可不还要拿钱去换?刘海明在学徒期,一个月加上下矿补贴,有三十来块钱,听起来不少,可是下矿的人会吃,吃剩下来,不过几块钱。这几块钱,老婆婆算计着买粮买煤,小吕算计给孩子添衣服,买零嘴,不是她男人挣的钱吗?她的粮草不是都已经给她小叔子拉来了吗?矛盾就这样起来了。老婆婆先是有话,然后小叔子、小姑子一起挤兑。小吕母子俩凄凄惶惶跑来大刘庄的前天夜里,是个雷雨天,母子俩睡一张铁架床,冷不防手触到床架,被电了一下,电得浑身发麻。乘着闪电,看见床架上连了一根电线,胶皮剥了的裸线。小吕吓得抱起孩子滚到墙脚,蹲了一夜。等天亮雨停,就往大刘庄跑。大队书记家里的原先觉得是小吕被老婆婆气糊涂了,才把不经意的事情当作有心害她,可到了刘海明家,见了她那婆婆,她却也要和小吕一样看法了。

书记家里的没曾想到街上人也有这么泼的。还不像乡里人,只会一味地泼,她泼,还会讲道理。一条,二条,三条,讲得书记家里的一句也答不上来。她也没想到,街上人的家竟也这么贫寒,院子里铺了张凉席,席上晒的也是酱豆子、酱萝卜条,黄盆里醒着一盆面,也是杂面。鸡和猪似乎更苦寒些,没处找食,地上尽是砂石瓦砾,地方又逼仄。最后,她只拿到些小吕母子的衣服。拿回去,经小吕检点,说都是些旧的、差的,新的、好的,全让扣下了。好像是对老婆婆最后的希望灭绝了,小吕倒不哭了,她很硬挺地说,要上淮北找刘海明,或者回来,或者离婚。于是,她便又一次离开了大刘庄。

此时,人们还不及去想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可怜小吕,痛恨刘海明。刘海明,这个不仁不义的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抛下妻子儿子。这样柔弱的小吕,她怎么才能摸到淮北矿上,找到她男人呢?有时,庄上的姊妹们到那两个女知识青年屋里玩,看看小吕只睡过三夜的那张空床,还有那一堆过日子的家什,便觉得小吕是回不来了。就算她回来了,这日子又如何过下去呢?她们就一起骂刘海明,把个好好的家拆散了,这日子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呢?难道这样妻离子散的倒更好?那两个知识青年则要骂得更远些,是从根子上谴责起,她们说:知识青年结什么婚呀!结了婚就算完了。总之,无论是知识青年,还是姊妹,都认为小吕和刘海明的生活是没有希望了。

又过了段日子,收秫秫的时候,小吕回来了。这一回,孩子是牵在手上,走回来的。另一只手提了个旅行袋,装了东西。大人和孩子都胖了,红润了,小吕的脸上,也有了笑影。她在透支账上摁了手印,分得几十斤大秫秫,到年底再一并算清。然后,借了簸箕搓玉米粒儿。孩子在一边玩耍,她不时喊一声,孩子便应一声。推面的时候也是,她顶了花手巾赶小驴,孩子在磨房外玩,磨盘的霍霍和驴蹄的嘚嘚里,她喊一声,孩子应一声。她去了趟淮北,好像得到了什么主意,回过劲儿来了。她沉下心,决定重新过日子了。她把那些堆在屋角的家什,拉到门前太阳地里,用碱水刷了、洗了,再一件件安置在她那半间屋里。灶呢,就和那两个女学生合用。那两个知识青年,一个是从上海来,叫小汪,一个也是从街上来,叫小聂。小汪是个马虎人,凡事都不太计较,小聂的性子则有些像小吕,也是温和绵善。所以,三个人虽然分三锅吃,却还合得来。那两个再顾不上自己,到底没有拖累,有时还能帮这一个一把。只是无论小汪还是小聂,两人很奇怪地,都不太喜欢那孩子。那孩子的一双眼里,好像盛满了愁苦,有些吓人的,一点不像人家孩子那样天真无忧。所以她们有意无意都有些躲避他似的,看见他蹲在那里,并不去抚弄他,而是装看不见,绕了过去。日子就这样过着,还可以,但不是家庭式的生活,而是临时的、过渡的性质,不知道归宿在哪里。

晚上,她们三个聊起天来,大都是声讨刘海明。小聂倒还好,小汪就过激了,出着决绝的主意,小吕就笑,脸上露出柔和的笑靥。要是有经验的人,就能看出,小吕和刘海明还是恩爱夫妻,是打算过到头的。可小聂和小汪是没出阁的闺女,又是学生,道理都是书上的道理,不懂人情里面的微妙,只是一劲儿地替小吕生气,觉得小吕太老实,不抓紧对刘海明报复。小吕就向她们解释,说她去淮北找过刘海明,把刘海明整得直哭。

那天,她乘车乘船地来到淮北矿上,四处打听刘海明的宿舍,就有一个工友带她去找。到了宿舍楼底下,那工友大声喊刘海明的名字,刘海明从窗户里伸出头,一见是她,脸一下子白了。他把她带进宿舍,又去食堂打饭,米饭、馒头、鱼、肉、菜,摆了一桌,让她吃。她不吃,刘海明埋下头就哭了,哭了一顿饭,她便不好再说什么。然后,刘海明把她们母子安顿住下,其实工友们也能猜到他们的关系,可谁也不说破,坏他的事有什么意思呢?到了晚上,就都出去,有上白班或者下夜班的,也都另外找地方睡,给他们空窝儿。住了半个月,领导也知道刘海明是有老婆孩子的,不符合招工条例,可既然已经来了,怎么办?再回去吗?井下的活儿比田里的还苦一百倍,就是多一份商品粮,青年们真的很难了。于是,又住了半个月,加起来有一个月,就回来了。小吕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渐渐沉醉起来,将小汪和小聂也感染了,便安静了下来。

可是,生活还是惨淡的。那孩子一直是娇养着,又受了惊吓,一刻离不开小吕。可小吕要做活挣工分,要不拿什么换口粮。全指望刘海明的工资吗?刘海明的工资也不能全花完,要攒起来,将来的日子还长呢!小吕现在静下心来,开始筹划将来的日子,倒是可喜的。她是个老实人,不会偷懒耍滑,但生性太绵软,干什么都不泼辣,挣工分就不多。她咬着牙,撒开手,把孩子留在庄上,和乡里的孩子一起玩,脱出身下地做活。那孩子却有些犯孤,不合群,玩着玩着就只剩他自己了。又总是抱在妈妈怀里的,一旦下了地,对周遭环境生得很。有一回,一下子掉进粪坑,没了顶。幸好有人路过,看见粪坑里,一双小手在动,赶紧提上来,口鼻耳朵眼里都糊满了。当晚,孩子就发了高烧,惊厥了几次。还好大队有医疗队,打了针,才好些。小吕抱着孩子,哀哀地哭。哭着哭着,孩子从她怀里挣出手,吱哇叫一声。那场面,看到的人都感到凄楚。

过了年,大队买了挤面机,机房就设在她们住的屋里,让小汪和小聂搬走另找地方住,小吕却留了下来,看挤面机,记账,收钱。两间屋中间砌了道墙,里面放机器,外面住小吕。这样,她可以不下地,一边看孩子,一边就把工分挣了。小汪和小聂走的时候,对小吕都有些不高兴,冷冷的,觉得是被她占了窝。姊妹们劝解她们,说,小吕拖着个孩子,而你们终是要走的。小汪就很凶地说:走,往哪里走!她们说话都不避着小吕,小吕听了也没什么,她现在是个受尽人们可怜的人,不能有什么脾气了。

小聂和小汪好在是过惯这样东搬西挪的生活,这时她们一个住到一户老乡家里,另一个住一个下放居民家的堂屋。那个下放居民盖了这两小间屋,就走了,不知到哪里谋生去了。里间屋锁了,外间屋让队里使用,记工,开会,放东西,知识青年就住在这里。有时候,她们会去大队机房挤面。机房里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人,小吕在白蒙蒙里活动着,头上身上都是粉面。外屋的床上、家什上,也都罩了一层面粉。在机器的轰隆声里,她还是一声一声地唤那孩子的名字,那孩子便是一声声的应。因为机器声盖耳,母子俩都要将声拔得很高,好像是为了强调她的呼唤,小吕连名带姓地喊孩子的大名。这大名起得很**,叫刘之鹤。孩子就像被粉面染了似的,睫毛眉毛都变淡了。他们母子,就在粉面里生活着。

1999年3月26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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