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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2 / 2)

村长从此就开始了发愁的日子。开始,没什么动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那吉普车一开走,转眼没了影,什么老杨小韩的,也都没了影。再过几天,庄上就有传言起来了。传言说,小女兵的家人寻了过来,要把小女兵接回祖籍去。又说小女兵的家人都很发迹,也有权势,有说在北京的,有说在上海的,还有说在**台湾的。话传到孙惠两口子耳里,老人就来找村长了,问有没有这回事。村长心想,能瞒一日就瞒一日吧,说不定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不是没动静吗?那老杨小韩兴许在别处找到了真的李书玉,小女兵就还是小女兵了。这么想,便说:没这回事。老人却又问:要真有这事可怎么办?村长想都没想,脱口就道,有又如何?咱们给烈士找婆家也没错,孙喜喜是个正派孩子,当年学生下放,不还有找庄里农民成亲扎下的?老人这才舒了口气,回去了。村长再回头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心里好像也有了底。一天一天平静无事地过去,村长就更有底了,心想,没事了,没事了。正这么想的时候,乡邮员却捎来了王副乡长的话,让他明日去一趟乡里,有话同他说。

村长颠颠地骑着自行车,往乡里去,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是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沿路常有各庄子派出的义务工在修路,大多是星期天放假回家的学生。脸在学堂里捂得白白的,穿着牛仔裤,或者西服,怕脏了衣裳鞋袜,干活不免就乍手乍脚的,还不时停下来讲国事,说笑话。听见自行车响,就回头看,脸上还带着笑,露出一口白牙。村长心里一惊,他看见了孙喜喜。太阳热辣辣地晒在背上,浑身上下出了点汗。有几段路是要下车推着走,又有几段是要扛着车走。山下平地里的麦子都有一乍高了,山里就有了些单薄的绿意。村长想着,王副乡长招他去,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上回开除他党籍就是招他去乡里说话的。但有几回发放救济款也是招他去乡里说话的。不过他任怎么想,对这一次说话,心里还是有几分知晓的。离乡里近一步,心里的明白劲就强似一分似的。

星期天,乡里的办公室都锁着门。村长沿着砖砌的甬道,穿过办公室,走到后院。后院有两排平房,传来剁馅的锵锵声,还有电视机里的歌曲声。王副乡长就住那里。王副乡长正蹲在地上拾掇自行车,一架车给拆的东一摊,西一摊,一盆水里泡着破破烂烂的一根车胎。村长正要想在王副乡长跟前蹲下,王副乡长却站了起来,乍着两只大黑手,说,我看你怎么交待,把人家女烈士娶了阴亲。话这么挑开了,村长倒心安了,他耍着油嘴说,我的党籍已经开除了,你就开除我的人籍吧!王副乡长不和他油,盯着他问,你说怎么办?村长又笑,王副乡长就说,人家信都来了,下个月要来看坟呢,你拿什么给人家看?村长笑不下去了,抬眼看着王副乡长。看得王副乡长有些心软,他说,回去把坟刨开了,另立一块碑。村长一急,说,坟不能刨。王副乡长说,不刨怎么办?村长说,要刨坟,老人又喝农药。王副乡长一听这话就蹲了下去,接着在水盆里洗猪肠似的捏叽那根破车胎。他也是乡里人出身,如何不知道刨坟的事大。村长也蹲了下去,将手插进水盆,帮忙的样子,然后就说了那天和孙惠说的同样的话。王副乡长“嘿”了一声,道,这阴亲配得也不合适,岁数就不对。村长也“嘿”了一声,你连这个都不懂吗?人在阴府是不增寿的,否则,为什么要叫阳寿呢。王副乡长说,你同我说这话行,你同人家说行吗?村长腆着脸,那你去说。王副乡长把水盆一拖,背对着他不说话。村长空着两只湿手,脸上十分尴尬。半晌,他慢慢地站起身,说,走了。也没搭理,王副乡长生气了。

往后的几天里,村长有几回走到孙惠家院子前了,又折回来。老人家门框上的那串红辣椒,辣着他的眼。这好像是一点过日子的心劲,不是那么旺的,稍不留意就会扑灭了它。还有几回,他走到了那口井边上,往里瞧瞧,黑洞洞的深处,有个人影,远远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村长想,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庄里的谣言传过一阵又平息了,这时倒是格外的安静。只有村长才感觉到不妙。清明到了,村长给老人坟上添土时,看见孙惠家的也在坟地,烧了一沓纸,又烧了一些纸扎的小孩衣裤鞋帽。他装作没看见,不料孙惠家的叫住了他。村长,她说,一边擦着泪眼,这俩孩子也该添人口了吧。村长嘴里敷衍着,那是,那是。脚下快快地挪步,想离她远些。她却也挪快了步子,紧随着他,口里念着,添个闺女,再添个小子。那是啊,村长说。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庄,终于分了道,各走各的,村长这才放慢了步子。他将手袖在袖筒里,腋下夹着铁铣,慢慢地往家走,心里定下个主意。

清明过去半个月的光景,果真如王副乡长说的,来人了。一个是老头,另一个是老太,都花白着头发,腰板倒挺得很直,是大干部的模样,由县上的干部陪着。王副乡长,还有老杨、小韩,也来了,却到不了跟前,只尾随着。早有人去报告村长,村长一路小跑地迎去,脚下打着绊,几次要摔倒没摔倒。迎到跟前,就往兜里摸烟,竟摸不着兜。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手在哆嗦。他的嘴也在哆嗦,话都说不成句了。那两个老人却很和蔼,还同他握了手。引去村委会的路上,村长心里颤颤的,但却是另一番心情了。他看见了老人花白的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尤其是那老汉,虽然是干部的装束,可那眼皮下的囊肉,和庄稼老汉差不多。他们的和蔼触动了村长,清明那日定下的主意,在这一时竟动摇了。他想,他们也不容易。走到村委会,门早已打开了,地扫净了,水烧开了,人一到就沏上了茶。坐下,聊了几句闲天,人口啊、提留啊、年收入啊、就学率啊,等等,便言归正传,那老太发言了。

老太操着一口清脆的普通话,听声音就像个年轻妇女,广播电台里的那种。她开门头一句就是,感谢老区的人民,保护了我们的烈士。然后又接着说,李书玉同志是老樊青年时代的朋友,一起参加革命,几十年来,我们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村长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他忽然明白,这对老人不是小女兵的父母,而是她的同辈人。他这才想起来,这老头原来是小女兵的未婚夫。就是说,小女兵要是活着,就该也像这个老太一样的年纪,一样的装扮,一样的清脆的普通话,称他们为“老区的人民”。村长心里的感动平息了,甚至有些不舒服。他再接着方才的思路想,那么,这老太算什么呢?她不是占了人家李书玉的窝吗?当然,李书玉死了,老樊总归是要娶的,可人家既然旧情还在,她在这里来什么劲呢?照理说,她都不该跟着来的。村长心里的不舒服变成了反感,于是,方才动摇的决心,此时又定了。

老太说完,大家都静着,等村长说话。村长咳了一声,慢慢抬起眼睛,说道,真是对不起首长和领导,事情兴许有些误会了。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起来了,先瞪村长,又转过去瞪王副乡长、老杨和小韩。那三个通红了脸,不约而同要张嘴说话,却被樊老头的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示意人们继续听村长说。村长说,昨天夜晚,听说首长要来,就特地把夏家窑七十岁上的老人会齐来问情况,老人们有的说记不清了,有的倒还记得,说孙来家草窝里的小女兵其实不是兵,是不晓得哪个地界上的砍柴的女子,失了脚,掉了崖,挂在树枝上,才留住一条命,然后顺着古时的挑炭的旧道,爬到了夏家窑来了;因为正是胡宗南进兵的当口,人们就把这两件事联起来传了;还有,那小女子头几天还能说话,见大爷叫大爷,见大娘叫大娘,好像是山西那边的口音,这就对不上了;因为是烈士的事,**的事,不能有半点差错的,要不,咱们也对不起烈士李书玉啊!老头的脸板着,十分僵硬,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村长发现,至此,老头还只字未语。老太显然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向陪同前来的副县长发难了,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老樊知道找到了李书玉同志的下落,激动得几夜没睡,血压都高了。副县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对老杨和小韩责问,老杨小韩再向王副乡长责问,最后是王副乡长望着村长,虽然一言不发,可那眼睛是把村长十八代祖宗都骂到了。村长不接他的茬,把眼睛挪开,看外头。外头地上站着乡亲,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村长将人头看了一遍,没看到孙惠和他家的。

老太又说,老樊也知道你们搞了迷信,结什么阴亲,但老樊并不计较,农民嘛,是需要长期教育的,老樊只是想把李书玉同志的遗骨,送进烈士陵园安葬,也了了几十年的心愿,对后代也是教育,真不知道你们基层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这不是不负责任嘛!村长心里静得很,老太说什么他并没听进去,只是看着她的嘴,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词这样不间断地从这嘴里吐出来,就像炒锅蹦豆子似的。忽然间,那老头又做了个坚决的手势,老太戛然而止。老头站起身,说道,看看那女子的地方吧。他声不高,言语也不多,可村长却震了一下,他不由跟着站起身来。他又在老头那双垂着囊肉的小眼里,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就是这些熟悉的东西,透着一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了解,厉害着呢!村长又有些不安了。他乖乖地引着人们走出村委会,门前的人群默默地让出一条道来,看他们走过去。

村长带着他们沿了沟坎走,阳光从屋檐上漏下来,一条条的,照着半张脸,都沉默着。离他们一段距离,是夏家窑的乡亲们。屋檐后边是光光的山崖,崖顶是雪亮的太阳,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崖的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人们来到了孙来家院子,孙来和他媳妇还有他爹妈,站在院子里,比划给来人看当年那一堆草垛的地点,又比划给来人看,当年的院子是如何,现今改掉了哪些。南墙朝外推了几步,山墙也撑了出去,所以地形就有些两样了。一边说,一边往四处撵鸡,不让它们到中间那块地面来,鸡就喳喳着。人们围了院中间的空地一圈,想象是当年窝小女兵的草堆的地方。老头沉着脸,听孙来他爹说话,说那小女兵在草堆里度过的七天七夜。孙来也是听他娘说的,他是小女兵来到后的第二年生人。村长蹲在人圈外头,不再说话。孙来爹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处传来,漏出好些破绽,他口口声声称她为“小女兵”。老头并没有置之疑问,村长也不去纠正。他知道没什么能哄住这老头的,他钝钝的,却看得清底细。这老头身上有一种东西,确实打中了他,这也是钝钝的,是钝钝的悲哀。

然后,队伍就由老头带领了。他领头出了孙来家院子,村长不由地随在身后,向村口坟地走去。老头将手背在身后,抬起头四下里打量,看门里的院子、圈里的猪、场地上晒的粮食。有小孩子挤了他的腿,他还摸摸小孩子的头。老头的脸色松开了些,不像方才绷得那么紧了。那种钝钝的东西,似乎变得柔软了,可以流动的了。近午的阳光照着他花白的头顶,村长想,多少日月过去了啊!从这老头的头顶上过去,也从夏家窑过去,可是小女兵,还是小女兵。他们来到了高岗上的坟地,站在孙喜喜和凤凤的合坟前头。清明添的土还湿润着,坟头的土坨坨也是新的,土坨坨下压着一张粉红纸,炫目得很。老头对着坟站了一会,转过身,看一眼身后围着的乡亲,低下头从兜里摸出一个小钱夹,夹子里摸出张相片,递给人群中一个老汉,说道,您老看看,是这个女子吗?

老汉拿了相片看了半晌,没吭声,传给了另一个比他还老的老老汉。老老汉看了一会,也没吭声,再传给一个老婆。老婆又传给老汉。相片在人群里传了一遭,最后传到了村长手里。这是一张比手指盖略大一点的旧相片,泛黄了,却还是清晰的。照的是半身正面,学生头,齐额的刘海,旧式便褂的竖领,嘴抿着,不笑,眼是黑漆漆的。从未谋面的小女兵一下子跳到了眼前,村长觉得已经认识了她几十年似的。几十年,他在娘肚子里从无到有,再从光腚猴长成这么个半老汉,可小女兵却一直是这副面容。就和相片上一样,不笑,不吭声,眼睛黑漆漆的。这个受了伤的小雀儿啊!村长眼睛湿了。他将相片还到老头手里,见几个老婆老汉都在擦泪。停了停,村长使劲将喉咙里梗着的一块东西咽下去,哑着声说,这多年来,夏家窑把她当自家闺女看。老头也哑着声说,她信仰共产主义,是无神论者。老头说过后,就看着地面,一动不动了。这时,村长知道,他到底是输给了这老头,他到底是犟不过这老头的。

这天晚上,村长迈过了孙惠家的门槛。他晓得,今晚他要迈不过这个门槛,老人家一宿不得安泰。他要一直迈不过这个门槛,老人家就一直不得安泰。老两口子见他来,立刻明白了,掉起了眼泪。孙惠家的一把一把地擦泪,眼睛擦得通红,都烂了,那是叫眼泪腌的。哭了一会,孙惠家的便起身要去烧茶,被村长拦下了。村长说,这几天,早想来同你老说,可是一直没得闲工夫,说实话,也怕你老哭,就挨着;可不说呢?又老堵在心里,是块病。孙惠就说,村长,大家都知道你也不好办。村长拦住他的话,等等,你老先听我说;有半个月了,还是清明前,我就做了个梦,现在想来,是喜喜那媳妇托给我的;她对我说什么呢?她说,她和喜喜小日子过得不错,和和美美的,可是不期然的,玉皇大帝点了她去投胎;你老知道,她上一世没活够人呢,吃苦比享乐多,尤其是最后那七天七夜,真是煎熬啊,她想活人呢!我就说,那就去呗,你先去,二年把喜喜拉扯去,再做夫妻。她就说,大叔啊,你不知道,夏家窑太背了,挤在山折折里,路又不好走,还没有水,玉皇大帝的船撑不进来接我呢!她说,大叔,你能不能送我出去呢?梦做到此就断了,开始我倒并没有上心,不就是个梦吗?可是过了一段,这不,来了个首长,专为了认这女子,要把她带到省城的烈士陵园。我心里就不由一惊,这不是应了那日的梦了?是玉皇大帝托人来引路了不成?

第二日,村长就专派人到乡里,给王副乡长捎了信。信上说,一切都妥帖了,三天后可来人领遗骨,事情由他来操办,请领导和首长放心。

这一天,吉普车先后三辆连成一队,开来了夏家窑。近村口时,就看见高岗上许多人忙碌着,有白烟腾起,被风吹开,夹着些焦黑的纸屑。有指令从最后一辆车传到了第一辆,吉普车停了,停在距村口二百米的地方。没有人下车,就这么等着。高岗上坟地里的人们没注意到吉普车,兀自干着。他们由村长带领,在孙喜喜和他媳妇的坟头四角烧了四堆纸,一边烧,一边念叨,大爷大娘,大叔大婶,我走了,感谢这三年的处处照应,和睦相处,我走了,撇下喜喜和孩子,还请多多相帮。念罢,便开始起坟。铁铣试探着插进土里,辨别着方向,然后才下力一掘。再烧纸,这回是烧给喜喜的,说着劝慰宽心的话,还有大丈夫要自立自强的话。烟裹着烧不尽的焦纸,飞扬着,就像一群黑蝴蝶。经这几番折腾,几十年前的薄板子早已散了,村长将遗骨拾在一口坛子里,又在喜喜的棺木跟前抓了几把土。等他直起身,便看见了村口路上的吉普车。他将坛子捧在手里,想这坛子只装了这些遗骨和土,怎么就突然变沉了。他小声地说了句,凤凤,这就送你出山呢。他下了岗子,走上路。最后一辆吉普车里走下一个人,是那樊老头,手里拿一块红布,等他走过去,便用红布蒙在了坛子上,然后接过了坛子。车上的人纷纷下来了,没有那老太,村长心里感到少许的安慰。而就在这老头接过坛子的那一刻,村长觉得小女兵突然间变老了,也变得像樊老头那样的年纪,头发花白,垂着大眼囊。几十年的日月一下子走了过来,闪忽之间,没有了。

老头上了车,随行的人,王副乡长、老杨、小韩,都纷纷上了车。然后,车就开走了。村长站在路上,望着车沿了山路,慢慢远去。在他身后,人们继续干着活儿,将孙喜喜的坟重新垒圆,垒高,四周添了新土,又烧了一圈纸。石碑上,凤凤的名字油了红漆,表示人在阳间,留着个寿穴。

1997年9月11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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