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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家族 1(2 / 2)

《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波洛是在与黑斯廷斯上尉重逢中登场。黑斯廷斯上尉,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也是首次亮相,这一对显然来自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那一对,这已经成为经典搭配:一个精明的侦探配一个不那么精明的伙伴,由于他们的友谊,这一个伙伴有幸参与调查,出一些歪点子,以接受朋友的嘲弄和**,顺带着说出自己的真知灼见。这个旁观者是最令人羡慕的,他从头至尾都不错过热闹,领受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却不必负责解决疑难,交付答案,他其实就是我们读者的代表与化身。从黑斯廷斯上尉的口中,我们得知波洛来到英国之前,是“比利时警察局最有名的成员之一”,以“顺利地侦破了一些最离奇的案件而获得了名声”。当斯泰尔斯庄园的主人英格尔索普太太离奇地死亡之后,波洛又和前来调查的苏格兰场贾普侦探长相遇,这一对老熟人共同回忆往事:一九零四年,一起在布鲁塞尔侦破伪造文书的案件。于是,我们就对波洛的来历有了基本的了解。此时,波洛身上还留有着警察的习性,他带着一个“小公事包”,频繁活动,在现场遍地爬摸,“他像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一口气找到六个疑点,看上去真有些像他后来讥诮为“猎犬”的警察做派。比如《高尔夫球场的疑云》里那个年轻狂妄的检察官吉罗先生,“四肢着地匍匐着”,找到一个香烟头和一根火柴。当然,他还是显出思维的不同之处,他说:“每件事都需要精确地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一点将越来越主要地成为他办案的方式。他的注意力将越来越在现象和现象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结构,企图将分散的事物组织起来,这就需要更多地用脑子,而不是用动作。事实上,他后来会遇到一些年经月久的积案,那样,所有的实证都消失了,记忆也变得不可靠,他只有用自己的脑子——“小小的灰色细胞”,想啊,想!在《怪钟疑案》里,波洛甚至足不出户,单凭别人提供的条件,进行纯粹的推理。这时,他的仪表更为讲究,风格沉着,态度也有不多一点倨傲。而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波洛未脱警察形骸,也许,还多少因为寄人篱下,便显得格外的殷勤,行动未免有些琐碎。在《三幕悲剧》中,波洛略有名声,但在傲慢与偏见的英国绅士们,依然是不屑的,谈论起来,措辞相当不敬。在“鸦巢屋”,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的招待会上,清点来宾时,主人差点儿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个客人,经人们提醒,他不由笑道:“这位先生似乎不是会受欢迎的人,这家伙是我所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鬼精灵。”他甚至骂他“矮鬼”,“当然,是个杰出的矮鬼”。最后,这“杰出的矮鬼”就成了查尔斯?卡特赖特的命中克星。波洛揭露出他将妻子藏匿在精神病院,好另娶新欢,然后谋杀多嘴的知情人,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对了波洛吐出了三个字:“天杀的!”轻蔑在极度的愤怒中化为灰烬。当波洛向爵士步步质疑的时候,叙述者用了这么一种描述:“赫尔克里?波洛,这个小资产者,仰面看着贵族”,这可视作是对波洛身份的鉴定。至此,波洛的来历大致可以清楚了。

然而,却还有两个昙花一现的人物,让我看见波洛的影子,他们似乎是波洛的前身,或者说是变体。在此要说明的是,我的描述并不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作的顺序为依据,一是因为我无法得到这方面的资料;二也是我以为写作顺序不是唯一根据,因想象力是那样活跃生动,会有许多不期而然,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放弃写作者的初衷,从结果上着眼。“全集”中有三本短篇集:《惊险的浪漫》《神秘的奎恩先生》《神秘的第三者》,前一部是关于一位帕克?派恩先生,后两部则是奎恩先生。帕克?派恩先生是由一则广告带上场,广告上写:“您快乐吗?如果答案是‘不’,那么请来里奇蒙街17号,让帕克?派恩先生为您解忧。”在形象上,帕克?派恩先生——“他是个大块头,但并不胖;他有一个大光头,一双小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闪烁着光芒”,这称不上什么特色,奇异的是他的态度,“只要看到帕克?派恩先生就让人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这看上去与波洛没有明显的相像,可是,谁知道呢?奔他而来的人,因怀揣着指望,预先已经有了好感,波洛原本不就是智慧而且善解人意的吗?帕克?派恩先生向他的一名雇主,威尔布拉厄姆少校解释他的业务说:“你看,我已经在一家**机构整理了三十五年的各种数据。现在我退休了,我忽然为我所积累的经验想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用途”,**机构与警察多少有一些联系吧!总之都是公务员。帕克?派恩先生的办事处里有一位女秘书,也和波洛后来的办事处里那位同名,叫莱蒙小姐。再有,千真万确,波洛的朋友,侦探小说家奥利弗太太也在这里出入,就住在帕克?派恩先生办事处的顶楼房间,她是“派恩先生工作队伍中的一员”。在这里,人们带来的难题五花八门,帕克?派恩先生的解决办法则是奇思异想——帕金顿太太的问题是丈夫有了外遇,帕克?派恩先生的对策是,帕金顿太太也来一段罗曼史;雷金纳德先生的妻子要离婚,帕克?派恩先生就让雷金纳德先生身边挤满热情的适婚女性;小公务员罗伯茨遗憾他一生无甚可供纪念,那么,给他一次惊险的旅程,正巧,伯宁顿先生的难题是,如何将一份机密的设计图送往日内瓦国际联盟;艾布纳?顿默夫人钱多到不幸福了,怎么办?那么,劫她到一贫如洗的农舍,过简朴生活……其中也有谋杀案,比如说,《尼罗河凶案》,也是在尼罗河上的旅行,也是富有的太太,遭丈夫暗算,也是受屈抑的丈夫,不妨将它看作后来辉煌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的雏形。

这是帕克?派恩先生,还有一位哈利?奎恩先生。在《神秘的第三者》的一则短篇《五彩茶具》里,为“哈利?奎恩”这名字作了一条注——“原文harlequin,意为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诙谐角色、喜剧角色”。在《五彩茶具》里,奎恩先生在五彩咖啡馆出场,咖啡馆的窗户是带着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太阳投射进来,就给奎恩先生披上了一件花色外衣,就像方才说的那种喜剧人物。这就是奎恩先生每一次出场的背景,他的背后总是彩色玻璃,造成的效果是——“他看上去穿得五颜六色”;有时候,“火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给人一种面具的感觉”。当他从这幻象中走出,显现出真身,你便看见一个又细又高、皮肤黝黑的男人。他总是突然出现,好像从天而降,而他一旦来到,就会发生奇异的事变,绝大多数与犯罪有关,这一点令人想到波洛。似乎是,波洛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犯罪,他总是和犯罪不期而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论我上哪儿,总会有什么事情令我联想到犯罪”(《死亡约会》),简直心想事成,果然就有犯罪发生。奎恩先生的解释更神秘,《神秘的奎恩先生》里面,他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必须提醒你当心丑角戏。虽然如今它已经绝迹了——但是仍值得注意,我向你保证。它的象征意义不太容易理解——但是永恒的永远是永恒的”——他们都有些像先知,奎恩先生是古老的面目,波洛则是现代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是一个神秘人物,奎恩先生所降临的地方,一定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场。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六十二岁的干瘪老头,“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一直坐在剧场正厅的前排,看着一出出不同的人间戏剧在他面前上演。他一直是旁观者的角色。”他对观看有天生的禀赋,他本能地知道每出戏中每个情节即将发生的时间,就在他的本能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刻,他与奎恩先生邂逅了——那就是发生在《神秘的奎恩先生》的第一章“奎恩先生的到来”,这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新年晚会,来宾多是有爵位的贵族,品级很高,可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却感到不安,他明显感到有一种阴沉的空气渐渐弥漫在这所华丽的宅邸,然后暴风雨起来,于是,汽车抛锚的过路人,奎恩先生走进客厅。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多年前的一桩自杀案——就是这自杀案压抑了晚会的气氛——在奎恩先生的提示下,一步一步揭开帷幕,演绎了真相。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是奎恩先生策划这出戏——给演员们提示他们该何时出场。他在这出神秘剧的核心位置牵着线,指挥着木偶们活动。”这就是奎恩先生提醒萨特思韦特先生注意的永恒的“丑角戏”,而他是那穿着彩衣的领衔角色。之后,他们两位就打上了交道。事情总是这样,当萨特思韦特先生感觉不安的时候,奎恩先生来到。他并不告诉萨特思韦特先生什么,但是,“他有能力从一个完全不同于他人的角度把你一直都知道的东西展示给你。”比如说,《空中的手势》,巴纳比夫人被枪杀,法庭判年轻的马丁?怀尔德有罪,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感到不安了,奎恩先生建议他去加拿大旅行,顺便找一下案发后不久便去了那里的女仆露易莎?布拉德。萨特思韦特先生与露易莎?布拉德谈了一席话,什么收获也没有,可是奎恩先生却让他留意露易莎说到枪响时候的一句话——“正好有一列火车经过,它喷出的白烟在空中升起,形成一只巨手”——这说明了开枪的确切时间,死者的丈夫,巴纳比先生不在现场证明由此变得不可靠了。就是这样,奎恩先生又好像是灵感,他一降临,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立刻焕发光芒。在他们第五次相遇时,奎恩先生说他的朋友有了变化——“那时你满足于旁观生活摆在你面前的戏剧。现在——你想参加——去表演。”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始介入生活,或者说走进生活,与奎恩先生搭档扮演角色,扮演的是谁?会不会就是波洛!

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在《三幕悲剧》与波洛同台演出。小说开始,便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屋’的露台上,看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赖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这情景不知怎么有些苍凉,他依然保持着旁观者的姿态,并且是俯视的位置。他的形象没变,还是个干瘦驼背的小个子男人,不过,身份却比较具体了——“他是一位美术和戏剧的赞助人”。和《神秘的奎恩先生》时期一样,对人,具体来说,就是当晚聚会的来宾,怀有兴趣,暗自细细地打量。然而,风波兴起的时刻,在场的却不是奎恩先生,而是波洛。萨特思韦特先生依然是思考的角色,他看见很多,听见很多,也想了很多,甚至,波洛向他指出:“你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可他茫然无所知,结果是波洛破了案。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一种空想家的抑郁表情,这给整个叙述染上忧伤的格调。我是挺喜欢他,觉着他有些像俄国十九****中的“多余的人”,勤于思想,惰于行动,对人世怀着悲悯的心情,略微消除了些维多利亚式的保守风尚,而增添了浪漫空气。可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波洛的故事里,惊鸿一瞥,很快退场了。或者,我们可以认为,奎恩先生与萨特思韦特先生终于合二为一,功成身退。

好比希腊诸神有谱系,我也想给予大力神同名的赫尔克里?波洛排一个族谱,但作为一个异乡人,他的亲缘已不可考,余下的只是社会关系。我想,第一位应当是前面提到过的黑斯廷斯上尉。在波洛主持的案件中,有七件大案,二十二件小案,黑斯廷斯上尉伴随左右,并且担任记叙。前面已经说过,是黑斯廷斯上尉将波洛带上场,就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中,还是在斯泰尔斯这地方,黑斯廷斯上尉送走波洛——“这里,是他头一次到这个国家来的时候居住的地点。最后,他要在这里安息了。”(《帷幕》)就这样,我们甚至比认识波洛更早就认识他,当波洛消失了,他还在视线里伫留了一歇,他是波洛在这个国家里最忠诚的朋友。在《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里,黑斯廷斯上尉刚从前线负伤回来,在短篇小说《舞会谜案》中,对负伤地点有更详细的说明,“索姆河战役受伤”。伤势痊愈之后,得到一个月的休假,应老朋友邀请,到他的父亲,如今则是他继母的庄园里住一阵子。老朋友的继母英格尔索普太太,就是后来发生谋杀案中的被害人。在这个小镇的邮局里,黑斯廷斯上尉和波洛迎头撞上,两人不由欣喜若狂。后来,曾经有一度,退役的黑斯廷斯上尉和波洛,在伦敦合租一套公寓,一同起居,因此而参与了许多激动人心的案件。

黑斯廷斯上尉是个老派的英国绅士,和比利时侦探波洛在一起,他常常会感到害羞,忍不住要抱怨:“我觉得我们在这里特别显眼,特别是你——波洛,简直完全像个外国人。”要知道,在英国人看来,几乎所有的“外国人”都是要不得的,尽管波洛向他说明:“我的衣服可是英国裁缝做的”,也无济于事。波洛对甜食的嗜好,花里胡哨的睡衣,夸张的小胡子,都让他神经受刺激。而波洛的某些动作,则直接向他的行为道德观念提出挑战:说谎,偷听,甚至对犯罪嫌疑人讹诈——因波洛常常是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破案,要让嫌疑人服罪就不得不设计一点花招,比如虚构一个指纹,这就使得黑斯廷斯上尉大惊失色。但在他矜持的绅士风度底下,其实有一颗赤子之心。《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波洛曾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描绘此时远在阿根廷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有时愚笨得让人害怕,但他对我非常亲热。你可知道,我甚至想念他那笨拙的举动,天真的言语,诚实的表情。”也正是这样纯真的天性,使得这个规矩的英国人,能够克服偏见,受比利时人波洛的吸引。在斯泰尔斯,他同朋友们讨论退役以后的打算,他说他希望做一名侦探,因为在比利时他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是个神奇的、小个子的人,总爱说侦探工作纯粹是个方法问题。我的思想体系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当然,我把他的思想又进一步发展了。”他这大话可不敢在波洛面前说,不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嘲讽,甚至有时候,波洛开始恭维他了,他也是准备好了接受打击。《人性记录》里面,波洛热情地表达着他对黑斯廷斯上尉的依赖之心,他的诚恳态度迷惑了向有自知之明的黑斯廷斯上尉,他无限感动地聆听着,波洛的话却离期望越来越远。波洛的原话是这样的——“当罪犯着手犯罪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就是欺骗。他要打算欺骗谁呢?在他心目中,他要找的对象就是正常人。……我可以把你当成一面镜子,在你的心里可以确切反映出那个罪犯想要我相信什么。这非常有用,非常有参考价值。”这当然令黑斯廷斯上尉扫兴,他回到了原先自谦的认识上,难免负气地想:“我的真正用途是陪着他,好让他有炫耀对象。”有关黑斯廷斯上尉的这种“天分”,波洛在《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里,也对詹姆斯?谢泼德医生说过:“他有一种诀窍,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发现事实真相——当然,他本人都没注意到。有时候他会讲一些非常愚蠢的话,透过这些愚蠢的话我能够弄清真相!”应当承认,波洛的话里不尽是讥诮,确是有几分诚意。黑斯廷斯上尉,他是如此纯正,纯正到和所有的邪恶不相谐,因此而能够提供给波洛反证。

黑斯廷斯上尉的温情也总是驱使他走出英国绅士的藩篱,面向不同社会阶层的姑娘。《斯泰尔斯的神秘案件》时候,他爱上了辛西娅?默多克小姐,这个寄居在庄园里的护士姑娘,他喜欢她头发的颜色、皮肤的颜色,她的青春活力,她的亲切,事实上,更是对她的孤独无依靠的怜惜。他勇敢地握住她的小手,说:“跟我结婚吧,辛西娅。”得到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是“别傻了”!他的多情难免也会遮住眼睛,看不清事实。《西方之星历险记》里,他看见窗外街道上走着一个美丽的女士,身后有三男一女盯梢,眼看她陷入危境,万般紧急,波洛及时赶到,告诉道:“那是玛丽?马维尔小姐,著名的电影明星,她身后跟着的是一帮认识她的崇拜者。”《高尔夫球场的疑云》中,他与波洛赶往事发地点,途中经过一所小破房子,门口站着一位妙龄女郎,有着天仙般的容貌和体态,这就有一点“灰姑娘”的情调了,他不由惊呼起来,说看见了一个女神。波洛的回答是:“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个带着焦急眼光的女郎。”结果当然是波洛对,“女神”胸怀杀机。不过作为命运的补偿,在这里,黑斯廷斯上尉和一位真正的灰姑娘,结为秦晋之好,那就是贝拉?杜维恩小姐,一个大篷车剧团的演员,表演歌舞杂耍,艺名为“杜尔西贝拉娃娃”。这可是离谱离得有些远了,可并不妨碍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了成群的儿女,一个男孩在海军服役,还有一个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格雷丝嫁给了一个军人,驻守在印度。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朱迪思,取得理科学士的学位,担任一位从事热带病研究的博士的秘书,与他一起走进最后的故事——《帷幕》。此时,妻子,当年的“杜尔西贝拉娃娃”,已经独自去了天国,留下孤寂的他。时光流逝,斯泰尔斯变多了,他也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前途在望,而是,一切都在过去。他只能牢牢抓住手边的一点东西,就是朱迪思。为了朱迪思,他险些也成了杀人犯,幸好波洛拯救了他。波洛,他的老朋友,尽他最后的智慧,回报了黑斯廷斯的忠诚。

波洛社会关系排行榜上的第二名,我以为是侦探小说家阿里亚登?奥利弗太太。奥利弗太太是个名人,属于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认出她,请她签名的那种人物。没见过她,觉得很神秘;一旦走近,则被她吸引。比如《牌中牌》里,她的膜拜者罗达小姐来到她的工作室,看见四壁都贴着热带景色的壁纸,旧餐桌上放一架打字机,遍地打字纸,奥利弗夫人呢?头发乱蓬蓬——她总是精心地将头发更换新奇的颜色和款式,却又总是忘记,将头发抓乱。她身边永远放着满满一袋苹果,也是要被她忘记,而滚得遍地都是。最令罗达惊奇的是,奥利弗夫人满不在意地向她透露探案小说的写作内幕——“你看见啦,我正在工作,但是我的芬兰侦探把自己给搅糊涂了。喏,他靠一盘法国蚕豆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判断……但是我突然想起,迷迦勒节时法国蚕豆已经过季节了。”然后,罗达还与奥利弗太太共进午茶,不加糖也不加牛奶的浓咖啡和滚烫的烤面包,是比波洛经典的口味,也是女性的口味,理解食物的本质。她认识波洛有年头了,前边说过,她曾经出现在帕克?派恩先生的办公楼里,我怀疑那就是和波洛相识的开始,那时,她和帕克?派恩先生是同一支“工作队伍”的。到了《旧罪的阴影》,波洛则很保留地承认——“他们一起分享过许多体验和试验”,这也是对工作搭档的一种解释吧。波洛挺器重她,甚至,可说有一点倚赖。他倚赖的不是像黑斯廷斯上尉那样的“正常人”的镜子作用,而是,女性的直觉。虽然,奥利弗太太极力想用她的想象力协助波洛,可在波洛看来,她的过于活跃的想象力总是偏离事实越来越远——“她的想法是她用脑子想出来的,至于事实就不好说了”,波洛谨慎地说道。奥利弗太太面对谋杀案,常常按捺不住要行动,可在波洛看来,这只会使她陷入险境,而于事无补。波洛要的,就是“直觉”,一种处于朦胧状态的直觉。这种直觉,很奇怪地,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立即就偏离真相。比如《牌中牌》,奥利弗太太一上来认定凶手是罗伯茨医生,在波洛与***警监的讨论分析之后,她又毅然放弃意见,出尔反尔道:“我从来不认为是他,从来不认为。他太明显了。”可是,事情到最后,还是罗伯茨医生。这直觉如此游移不定,等到真正的凶案发生在了身边,它却浑然不觉。《清洁女工之死》里,当罗宾杀害他的所谓养母厄普沃德太太的时候,奥利弗太太就坐在门外的汽车里——“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面对一位女性,波洛当然不能言重,他只是低声嘟囔一句:“你那女人的直觉那天放假休息了吧……”然而,这直觉处在原始状态的时候,却有着惊人的预测力。比如《牌中牌》里,牌局开始之前,奥利弗太太忽然说道:“有天使正经过我们的头顶。我的双脚没有交叉——一定是个黑天使!”果然,谢塔纳先生在牌桌边被刺死。《公寓女郎》中,当她走入一片巷道像蛛网似的错综交织的街区,忽然生出一股惊恐,觉得自己就好像走入了丛林,灌木里藏着窥视的眼睛,又果然,头上挨了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古宅迷踪》里,她在游园会上策划妥了“杀人游戏”之后,却感到“这里边有些不对劲儿”,立即召来波洛,果然,扮演死尸的少女死了——尊重现实的波洛有时候也得承认,“尽管她头脑糊涂……她却时时能突然悟到事情的真谛。”

除去黑斯廷斯上尉和奥利弗太太这两个老熟人之外,余下的,波洛的社会关系,就都是警察行当里的人了。伦敦苏格兰场的总警督贾普先生、***警监,地方上的斯彭斯警监、莫顿警督、拉格伦警督……虽是公务关系,可后来也有了交情。还有一个人必须提一下,就是波洛事务所的秘书,莱蒙小姐,一个头脑冷静的老处女,也是一个档案学家,致力于创造一项新档案系统,以她的名字申请专利,在电脑尚未发明的时代,这带有着编程的性质。在她的眼睛里,任何奇峻的案件,都只是一份档案,重要的是要放在合理的位置上,以便查询比照。也只有这样性格的人,才能面对这么多犯罪而处之泰然。可即便是莱蒙小姐,不也失态过一次吗?她的姐姐——莱蒙小姐有姐姐使波洛吃惊不小,她似乎是专为工作而生,没有个人的生活,其实呢,她当然可以有姐姐——她的姐姐,哈伯德太太在一家国际学生宿舍做管理员,那里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波洛让莱蒙小姐请来姐姐哈伯德太太,在事务所一起喝下午茶,于是,波洛又得手一单生意——《外国学生宿舍谋杀案》。

再次来到斯泰尔斯,回想那辉煌的往昔,真是不胜凄凉。此时,波洛老,而且病,他神情诡异地告诉黑斯廷斯上尉,他来此地是为“追寻一个谋杀犯”。然后他取出一堆剪报材料,总共是五件性质不同的杀人案,发生在不同地点,不同阶级,出于不同动机——波洛则推论出这样一个结果,这五件,甚至更多的杀人案,都由一个人所为,暂且称他为x——这个x并没有动机,抑或都不在现场,可是每每得手。多么古怪啊!黑斯廷斯都有些认不出老朋友了,可是黑斯廷斯自己不也是有些异样吗?他心情焦虑,老是和女儿朱迪思吵嘴,周围的事物都让他生厌:病病歪歪的富兰克林太太,只顾工作的富兰克林先生,阿勒顿少校如此轻浮,勒特雷尔太太却迷上了他,有一次,他看见朱迪思居然在和阿勒顿上校接吻,他便计划去谋杀……此情此景令人伤感,事情都处在无法控制的状态,而波洛他,似乎也靠不住了,他追寻的x在哪里呢?听起来多么悬啊。这个x,类似某种触酶的物质,他激发潜在于每个人心中的犯罪因素,以消除免疫力的方式。所以,有时候,一个好人,比如像黑斯廷斯这样天性仁厚的人,也会动杀心。可波洛永远不会输,他终于找到,并且亲手处决了他,然后,他又亲手处决了自己——“我宁愿将自己交到上帝的手中。他或许会惩罚,或许会宽恕,愿它快一点来吧!”他在留给黑斯廷斯的遗言中写道,这是他手下许多气质高贵的杀人犯的结局。

这部小说的名字为《帷幕》,我以为其实应当是——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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